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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下的陰聲暗影:高雄陰廟信仰采風記

羅景文

壹、何謂陰廟

陰廟是收埋無主枯骨、祭祀孤魂幽厲的廟宇。民間常用有應公廟、萬應公廟、萬姓公廟、百姓公廟、水流公媽廟、萬善爺廟、大眾爺廟、萬善同歸廟等名稱來稱呼這一類廟宇。祂們是臺灣民間信仰中既普遍又特殊的現象,常因其生命非自然死亡及未正常處理,如自然災害、車禍、械鬥、自殺、誤殺、夭折等死於非命或無人祭祀的狀態,而被視為怪異危險、不受管控且會作祟的恐怖存在,人們往往敬而遠之。

陰廟的類型
學者李豐楙先生認為有應公廟可分為三類:一是收祀被遺棄或遺忘的無嗣亡魂,其中又可分為因開發道路或整地建築而挖掘出土的無主骨骸,以及位於山邊海濱荒地被遺忘或遺棄的骨骸等兩類。二是收祀族群械鬥的亡魂。三是收祀大自然反噬下的亡魂,如水流公等。(《鬼府神宮:基隆市陰廟調查》)而文史工作者許献平先生則將陰廟分為十二類:野墓有應公、水流有應公、戰亡有應公、自殺有應公、殉職有應公、車禍有應公、絕嗣有應公、囡仔有應公、家神有應公、外國人有應公、牲畜有應公、縹緲有應公。(《臺南市北門區有應公廟採訪錄》)

陰廟神格化的現象
鬼魂死後所再顯現的神蹟,往往會影響民眾的信仰。在漢人的思維裡,認為凡是違反自然的非正常死亡情況,易於擁有「非常」的能力。在不穩定的狀態下,其靈魂較易從靈界(神界或鬼界)發出不可思議的力量,即顯靈、顯聖。此靈顯一再感應、作用於人間,民眾基於「崇德報功」的精神,便由其信仰儀式中顯示其神格的上昇,導致此一信仰的興盛(《鬼府神宮:基隆市陰廟調查》)。

觀察陰廟神格位階的提升有一些可依據的指標,指標數量越多,越有抬升神格、轉往正神的跡象。根據李豐楙先生《鬼府神宮:基隆市陰廟調查》一書,有以下指標:1.供奉墓碑或牌位轉變為供奉神像;2.三面壁轉變為有廟門;3.無翹脊轉變為有翹脊;4.焚燒銀紙轉變為兼燒金、銀紙;5.祭期由普度變成普度及生日;6.無特定管理人員變為成立管理委員會;7.無分香變成有分香;8.無光明燈變成有光明燈;9.無籤詩設備變成有籤詩設備;10.沒有演戲變成有演戲(感恩報德);11.有污染忌避(即掛紅布條)變成無污染忌避;12.無神蹟變成有神蹟。

總的來說,陰神除了外在祭祀形態的改變之外,也要有群眾信仰基礎,並取得更高位階神明的認可,以及創造如同正神般的來歷和神蹟,才能逐步轉為正神,轉型成陽廟。

貳、城市中的陰聲暗影:高雄陰廟及其特色

人們為無主枯骨、孤魂幽厲建祠祭祀,主要是為了安魂慰靈,希望人鬼相安無事。在人們恐懼與憐憫的複雜情緒之中,處於邊緣狀態的陰廟及陰神成為身份含混曖昧的對象,也是城市中的「陰聲暗影」。

在現今高雄市鼓山、旗津、苓雅、前鎮、小港與林園等沿海地區,以及古縣城鳳山區域,因處歷史事件發生之地域,或為山海河港交界之處,且多發展農、漁、重工產業,使得這幾個區域保留較多具有特色的陰廟。就高雄市整體來看,目前已知約有193座陰廟,實際數目將有更多。 高雄陰廟大致有三類特色:一是因多河海地形,水流公(媽)較多,常出現於沿海及溪流地區,尤以旗津地區最多。二是受城市產業影響,多因公安或交通意外死亡者,如旗津區的勞動女性紀念園區(原名「二十五淑女墓」)為例,即民國六十二年(1973)九月三日早上交通船翻覆,以致趕往工廠上班之女子意外喪生。又如鼓山聖公媽廟所祀者即死於日治時期的營造廠意外。三是開發較早,多因民變事件、族群衝突而死難之陰神,此以現今鳳山地區為多。例如北門里的萬姓公媽廟,即為原武洛塘山的淮軍昭忠祠,為同治十三年牡丹社事件來臺而死難之淮軍多達1,149人之遺骨。

目前已知高雄陰廟分佈地圖
高雄陰廟分佈地圖(羅景文繪)


苓雅區萬應公廟(廟中廟)聖公媽
苓雅區萬應公廟又稱聖公媽廟,據該廟碑記所載,位於苓雅區四個舊部落之一的苓雅寮,明清時期當地多為海灘低窪地,早年閩粵移民渡臺拓荒,舉目無親客死異鄉者不在少數,善心人士出於憐憫撫慰之心,便收埋屍骨為之建祠,每當夜間該墓地就發出燐光,宛如燈塔光芒,照引海上船隻順利歸航。此後,附近漁民出海作業前,都會到這座墓前祭拜祈求平安。雖地處低窪地,即使大水侵襲廟中也從來不進水,信徒咸信廟中神明威力無邊,香火逐漸鼎盛。另有日本巡佐因禁止萬應公廟酬神而遭遇怪事,事後向聖公媽致歉,並批准演戲酬神,才告化解的傳說。聖公媽誕辰為農曆八月、九月,上演多至數十台的野台戲,香火相當鼎盛。據說一九七三年當地信眾以廟宇年代已久,且格局狹隘,計劃拆除舊廟重新建廟,但每逢進行拆除工作時就發生不可思議情事,信眾頓悟神示,舊廟乃吉穴聖地,拆除不得於是在其外圍加蓋四、五層樓高的新殿,「廟中廟」為聖公媽廟的重要特色。

苓雅區萬應公廟
苓雅區萬應公廟


前鎮區明正堂文海城隍
明正堂主祀文海城隍,文海城隍本名蔡蓼莪,民國二十六年(1937)出生於嘉義縣布袋鎮。小時候隨父來高雄工作,因意外於民國五十五年(1966)仙逝。蔡蓼莪逝世之後,其魂魄常在鄰近小學顯現,當地學童多有不適,請示當地慈正宮霞海城隍後,乃知其魂滯於此處,於是將祂引度至門下修行,再舉薦到蛤仔寮港口宮修行,終領旨升任為文海城隍。民國六十三年(1974)經慈正宮霞海城隍指示,成立「義應祠」開始濟世。民國七○年(1981)升任「義應將軍」;民國七十一年(1982)奉旨升任「文海城隍」,並賜堂號「明正堂」。早期沙仔地區域屬於臺灣杉業重鎮,現今興仁公園一帶原是浸泡杉木的杉池,而文海城隍前身便是鎮守在杉池旁的義應將軍。由於杉木一根根漂浮於杉池中,常有小朋友們在此遊玩,而不慎失足溺斃。城隍爺不忍見小孩因此溺水,便出手施救,在地居民無不感念城隍慈悲恩德。另有三間陰廟:臺中市南屯區萬善祠萬善公媽、茄萣七仙宮七仙姑、茄萣蔡真人合祀於內。明正堂文海城隍聖誕為農曆九月二○日。

鳳山(原紅毛港)保安堂
保安堂祀有郭府千歲、宗府元帥、海府大元帥三神。據傳日本大正十二年(1923)時,紅毛港漁民在海上作業時撈到腿骨,漁民將其帶回岸上並建竹寮供奉,該竹寮即是保安堂前身,當時所供奉者是「郭府」。而宗府元帥則是當地一位死後無人處理後事的陳姓村民,遂託夢鄰人,後來村民將他安奉於保安堂。但另有一說,供奉郭府千歲與宗府元帥的時間對倒。紅毛港漁民約於民國三十五年(1946),在海上撈獲一顆頭顱,亦帶回保安堂供奉,是為「海府」。一九九○年海府大元帥先託夢,後透過不諳日語的乩童用日語交代其來歷,祂原是太平洋戰爭中陣亡的日本海軍第三十八號哨戒艇艇長。後來海府大元帥指示其欲前往琉球護國神社參拜「日本海軍戰歿者慰靈塔」,信徒乃於一九九○年八月造訪琉球。信徒後於紀念碑上發現記載日本海軍第三十八號哨戒艇在太平洋戰爭中被擊沉一事。一九九一年信眾請哈瑪星船匠黃秀世,打造縮小版的軍艦以供祭祀。據說在製作時,海府屢屢託夢,要求船上的士兵器物與第三十八號哨戒艇一致。保安堂的廟宇風格結合了日本琉球及臺灣本土的建築。廟中祀奉日本人神明與好兄弟,所以以「日本海軍進行曲」取代梵音,並使用日本清酒來祭拜。在此之外的習俗大多與其他廟宇相同。海府大元帥聖誕為農曆八月八日。

鳳山保安堂的神艦
鳳山保安堂的神艦

鼓山區龍聖宮黃正公祠
鼓山區內惟龍聖宮原稱黃正公祠。相傳在前清年間,壽山山麓土名龍園頭,妖氣熾盛,村民無不恐懼戒慎。有一李姓道士,從龍園頭出發,途中步行時感到不適,但仍勉力而行,走到雙頭塭堵一帶時忽見綠竹突然倒下,甚為驚恐,於是昏迷不醒人事。道士在昏迷之中,朦朧中彷彿聽到有人斥責曰:「吾為黃正,此乃吾境,不可傷之!」爾後道士甦醒,四處尋覓,之後發現一骷髏頭骨,知其顯靈,解救其性命,於是就近建一小塔以供奉,村民不知神尊之名稱,皆以「頭骨神」(頭殻公)尊稱之。後來村民經由民間習俗擲筊方式,得知此頭骨乃黃正公生前之靈骨,迄今百餘年,至今其靈骨依然奉在廟中,現尊稱為元帥爺公。當地境主龍泉宮天上二聖母曾為黃正公保舉,指示其為黃正公尊神,並可建黃正公祠。黃正公祠舊址因座落九如國小用地,搬遷於現址為原址之東北角,搬遷已逾二十多年。黃正公(元帥爺公)聖誕為農曆四月十四日。

旗津水府進興公
約七、八十年前,旗津漁民於外海打撈起一塊骨頭,漁民一驚之下將其扔回海中,卻接連三次撈獲,故而將之迎回陸地奉祀,並為其建廟,原址於現今旗津汙水處理廠外旗津二路中間,當時尚無現今的旗津二路,後來政府欲拓寬道路,打算剷平進興公小廟,結果施工機器卻突然故障,施工團隊知道事有蹊蹺,才發現原來是進興公不欲自己所居之處被拆毀而為之。後來請天鳳宮池府王爺替進興公選址看地之後,將廟遷至現址,後又有赤竹仔、大汕頭及沙仔地三庄奉祀的池府王爺保薦進興公為正神。「進興公」一名之由來也與前述三庄奉祀的池府王爺有關,當漁民撈獲骨頭要迎回旗津奉祀時,曾請示過池府王爺,池府王爺對進興公表示,若要當地居民祭拜,進興公應向居民表明自身名號,此即為進興公得名之由。進興公聖誕為農曆八月十六日。

旗津水府進興公
旗津水府進興公

林園萬善宮遠伯公
清代,有一位遠伯公自唐山渡海來臺,在今林園區內以「箍桶」,即製作販賣蒸籠、木桶維生。逝後,當地民眾將遠伯公葬在聚落的公墓處(今萬善宮公園)。據傳,當時附近農民趕牛經過該處,牛隻皆止步不前,不敢前進。眾人頗感驚異,附近農民遂倡議為遠伯公建立小祠奉祀。 民國六十、七十年間,民間普遍流行簽賭大家樂風氣,許多民眾相約到遠伯公的小祠「摃牌」,據傳遠伯公所出的號碼,非常準確。一傳十,十傳百,遠伯公出牌神準的消息,傳遍當地,信眾日增,每年農曆八月二十九日聖誕期間,大戲曾連演二十多天。民國七十四年,經遠伯公指示翻修為小廟,定名為「萬善宮」,並雕刻遠伯公及萬善姑娘神像,供信眾祭祀,據耆老回憶,挖出遠伯公遺骸時,亦發現符咒書、藥冊、玉環、龍銀等陪葬品。同時,亦整頓鄰近墳墓,將其他墳墓「撿骨」於甕中,集中祭祀。

遠伯公非常靈驗,信眾若要求財,只需遠伯公喜允「聖筊」,便可以兩人一組「觀輦」(手轎)進行。若需求醫,則須出動「四駕」為患者診斷,因遠伯公十分靈驗,甚至在屏東有遠伯公的分靈小祠,每年不定期回來進香。

参、未來期許

陰神因生命的異常終結而令人感到恐懼,往往是城市中的陰暗存在。如果能了解其生命狀態,這些陰神的人生不幸亦是歷史的過程。當我們敞開胸懷去面對,祂們也只是一群開墾這片土地可敬的先民,那麼陰廟陰森的氣氛也就能慢慢地消散,成為可親可近的生活場域。 希望藉由田野調查、影像記錄、在地書寫等多元記錄方式,挖掘鑲嵌於陰廟及陰神事蹟之中,關於產業發展、職業災害、族群移動、戰爭衝突、性別角色、信仰融合、以及人心之恐懼與憐憫等豐富議題。

我們更大的期許,是能以此為出發點,串連地方居民集體記憶,進行城市創傷記憶的記錄、詮釋、保存、展示和撫慰,讓死者安息,生者獲得撫慰和繼續前行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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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景文,國立成功大學中文博士,現為國立中山大學中文系副教授。研究專長為古典小說、東亞漢文小說、民間文學、民俗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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