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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招損、謙受益? 《馬華文學的欲望》自序

黃錦樹

季風帶書店一隅
季風帶書店一隅:馬華作家書影(圖片來源:季風帶馬來西亞促書


這是我的第三本馬華文學論文集,不知道還有沒有下一本。共十六篇論文(內含兩篇講稿),沒甚麼新論題,幾乎都是延續過去的研究,反映了我自己對問題領悟的緩慢。

其中包括繼續深入探討現實主義問題,從它的核心綱領(〈「此時此地的現實」:重探「馬華文藝的獨特性」〉)、到它的核心欲望(〈從華人史看馬華文學:現實主義問題〉)、它對文學性的否定(〈論非詩〉);它的對立面──現代主義,或疑似的事物的時延、流動的身世(〈空午與重寫:馬華現代主義小說的時延與時差〉)、或猶豫的前身(〈香港-馬來亞:熱帶華文小說的兩種生成,及一種香港文學身份〉)。當然,也試圖尋找詩意(〈尋找詩意〉、〈空午與重寫〉〈「滿懷憧憬的韻母起義了措詞」:論陳大為的「野故事」〉)對「留臺」議題的深化、嘗試去探勘旅台寫作相對於本土馬華的離心動力(〈後五一三時代的「一個大問題」:馬華文學作為流亡文學?〉);那種動力不只是留臺人,很可能是後現實主義的馬華文學的必然趨勢(〈近年馬華文學超越既有視域的一種趨勢:若干個案的討論〉),這又涉及馬華文學的國家、民族處境。

〈華文文學:作為一種民族國家文學?〉是應邀為「華文文學研究二〇一八高端論壇」會議而寫的,雖難以避免老生常談;但把臺港拉進來,討論華文文學的「民族問題」,還是可以發現一些不同的「刺痛點」。二〇一八年杪汕頭的那個會,讓我再度感受到大陸華文文學研究的高度政治化,許多三十多年前「海外華文文學」這學科剛開始被發明時的老問題,竟然像僵屍一樣在場繃繃跳。那語境如戰場,因此這篇不長的文章,也可看做是本書的緒論。

〈馬華文學裏的橡膠樹:我們的情感記憶,我們的「窠臼」〉幾乎是「馬華文藝的獨特性」的一種正面表述了。那是我為跨文類選集《膠林深處》寫的序論,所選文章跨越文類、流派、意識型態立場。但卻也不無反諷的意味,因為膠林不屬欽定的地方色彩表象「蕉風椰雨」,橡膠不像香蕉椰子(榴槤、紅毛丹等)是南島原生種,它和來自北方大陸的華人祖先一樣是外來種,它來自南美洲巴西,而且在快速消失中。曾經多少華人移民賴割膠維生,但它已在新一代的生活和記憶裡退去。一旦如此,它也將在馬華文學裡退場。甚至我們的相關寫作,也可能會被看做是一種沒甚麼現實依據的異國情調。因此這篇〈馬華文學裏的橡膠樹〉不無傷逝、哀悼的意味。

《膠林深處》書影。
盧姵伊設計的《膠林深處》書影


有時也想走遠一點,想像不同區域華文文學,可以共組一個鬆散的加拉巴戈群島式的「想像的共同體」(〈南方華文文學共和國芻議〉)。它的芻型是二〇一六年十月受王德威教授之邀到美國哈佛大學Sinophone Studies: New Direction研討會上的發言稿。

有點後知後覺的發現,原來「馬華文藝獨特性」可能是一種負面遺產;現實主義文學的欲望不是文學,而是華人史。臺灣的「民國情境」不可忽略(〈「馬華文學的背後有個民國的影子」:試論馬華文學的「民國」向度〉),《吉陵春秋》的里程碑意義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後五一三時代的「一個大問題」〉)。對所有想要藉由去除方言土語以取得「中原」承認的馬華作家,我們似乎可以說,那是陷於「吉陵春秋詛咒」。

〈「馬華文學的背後有個民國的影子」〉是和老友莊華興持續對話的產物,華興多年來努力發掘新資料,嘗試積極的重新評估我們繼承的左翼資產。他的用心我十分佩服,但他的結論和判斷我常沒辦法同意。爭辯是激烈的,還好,似乎仍無損於友誼。

但有時不得不做一些切割和表態。二〇一八年初的〈這樣的「華語語系」論可以休矣〉是篇檄文,企圖終結華語語系論對馬華文學研究本身的負面影響。雖然在英語世界,馬華文學是Sinophone論的實質受惠者,但回衝回中文世界,卻是個惡夢。它強烈的政治傾向(尤其是史氏版),和大陸官方的華文文學研究,實不遑多讓。之所以不得不寫此文,而且故意用一種挑釁的方式,是希望至少大馬同鄉的馬華文學研究,不要受那「邪惡的誘惑」,在空洞的話語裡空轉。至於臺灣文學是不是因此得到「絕爽」,可就不關我的事了。所幸此後,王德威和張錦忠,也先後淡出華語語系了。

關於這話題原本已經說完,二〇一九年末廖咸浩教授的邀約又不好拒絕,他指定要我談〈別再華語語系〉,只好老調重彈。順便盤整一下它的遺產,連帶批評一下它的變體「華夷風」。以馬華文學為立足點,還是該回歸基本盤,而不是把牛皮吹大,任何理論的借用都不能喧賓奪主。更何況,華語語系論並不是一種理論。在中文語境,它更像是個病癥,而不是藥方。

〈馬華文學的欲望:一個「文學性」的故事〉是個「對話結束之後的對話」,一樣是不得已的老調重彈,但無妨當做本書的一個結論。那是二〇一九年九月應日本民名古屋大學之邀而做的一場演講的講稿。我和林君在論述上早已分道揚鑣,因為輕蔑,十多年來友誼蕩然無存;對話也早已結束於六年前的「重審開端」。本來不必老調重彈,但名古屋大學當局既然同時邀請他和我,且安排在同一個場次(另一位受邀「同台演出」的,是老前輩李有成教授),只好再度清理一下那一段「文學性與友誼的故事」。企圖從一個側面,向對馬華文學沒甚麼認識的聴眾,介紹馬華文學這二十多年來的發展。林的講題〈別再慢船〉依然語多教誨,頗有「顧問」風範:「有束縛的地方就有自由」、「不要反諷」、「結尾要留下希望」……;甚至公開勸我別再,在馬華現實主義上浪費時間。在那樣的異國現場,聽到這位馬華現實主義最有力的理論辯護人親口說出對馬華現實主義作品的輕蔑(「我比較世故,直接把他們送的書丟掉」──多位在場者,包括我們的現場口譯者,幾位優秀的臺灣留日研究生,可以見證),還是相當震驚。原來所謂的「倫理」竟然是這麼一回事。

不是作品難以理解,而是行為。馬華現實主義者如此,林君亦然。前者(馬華現實主義的徒勞寫作)可能是有意義的,後者卻未必然。

有六篇論文曾被收入陳大為、鍾怡雯編的《馬華文學批評大系:黃錦樹卷》,當時說好《黃錦樹卷》只是個選集,相關文章將來還是要收進我自己的集子的。《黃錦樹卷》並不能算是我的一本著作,即便那六篇不收進這裏,《黃錦樹卷》也只能是半本新書。

最早的一篇文章發表於二〇一三年(是年「重審開端」)。之後有機會,差不多每年都寫一點,大部份是應研討會的邀約。有的已收進二〇一五年出版的《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那年,《香港文學》主編陶然誠摯的邀請我到港發表論文(慶祝《香港文學》四十週年紀念之類的),遂應景撰文討論劉以鬯的南洋時期作品(那些年這位「香港文學作家」,在落籍香港前,短暫的作為「馬華作家」)對馬華文學史的意義(〈香港-馬來亞〉),四年後,陶然也猝然過世了。

二〇一九年休假半年(以學術休假之名的病假),就多寫了幾篇,有的還沒發表,或竟是懶得發表。

書名原本遊移在《尋找詩意》和《馬華文學的欲望》之間,商之於老友錦忠,他建議不如用《馬華文學及其不滿》。想想也是,欲望的顯現形式,正是不滿。如果不是不滿,大概也就不會有馬華文學了。但那在歷史偶然中誕生的馬華文學,此後也就像活在饑荒的年代的苦力,再也沒吃飽過。

此序初稿刊佈後,有人告知「及其不滿」此間某大佬用過,避之則吉。

部分文章的內容小有重複,那是對應的情境不得不然。刪了,文章就坑坑疤疤了,還請讀者見諒。重複的部份,請直接跳過去就是。

(2020/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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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錦樹,國立清華大學中文博士,現為國立暨南國際大學中文系教授。著有論文集《馬華文學與中國性》、《謊言與真理的技藝:當代中國小說論集》、《文與魂與體:論中國現代性》、《華文小文學的馬來西亞個案》等,另著有小說集《南洋人民共和國備忘錄》、《猶見扶餘》等多種。近著有隨筆集《時差的贈禮》、小說集《民國的慢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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