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芒花野地

潘雨桐

 

芒花
(by Scott Bauer @ Wikimedia Commons)

 

誰撩撥了芒花心緒?

無人。

一路趕來,景觀一路切換。晨光透過長廊,廊柱的光影掩過紫火青煙,漫衍成一幅幅行雲流水的動畫,細看了,是蘭陽平原的雲絮,飄落在立霧溪畔成了水花。回頭,茶正香,不也穿過驚濤駭浪,在壺中翻滾日月精華。

喝一口,已是上路的時候。

車子有點老舊,行走的時候,偶而有點雜音。這也不過是心中的一點喟嘆,誰不曾有過呢?在街角拐彎處的階梯前,或是在地鐵滑動的輕晃中,甚或在夜半夢中驚惶醒轉過來,愧疚的心裏那一點刻意的使壞,怔怔的望著身邊的人一生無私的奉獻。翻個身,徐徐的輕風吹來,急步中領帶微揚,確也想釋放些許善意。衹是機緣錯失,輕舟已過。

說甚麼呢?車子已穿過小鎮的狹長街道。

一路往南。

這是一個很早就有了的構思。展開地圖,山線,海線或沿著濱海的環島公路,在不同的顏色裏自成體系。當機立斷自有難處,還得從細節開始。不是說了魔鬼藏在細節裏嗎?那我就邀請魔鬼上座。無須恐懼,有人說過寧願和熟悉的魔鬼共事,不與未知的天使同行。同行是一樁美事,在燈影迷濛的夜裏,策劃的路線圖竟然雨水淋漓。沿著濱海的山路難行。早幾天的天氣預測就說最後一個颱風已在關島附近漸漸形成,氣象預報員正以最具權威的嗓音配著優雅的手姿揮動。一團團白滾滾的雲呵雨呵,就那麼傾瀉而來。如是的景觀並無不當,室內的空調舒適,不冷,無風也無雨。窗外印度紫檀的枝葉有蕭瑟是應景和鳴。樹影裏不正有男女在緣訂三生嗎?笑著、望著,是情人,也是自己;舉杯,祝賀是情人,也是自己。而路線圖呢?就擺在車前的擋風鏡前。

風雲可以預測,而心路則隨著情境而轉移。濱海的山路從北往南,過度開發的山坡地已重新規劃成觀光植被,偶有的防護牆會有龜裂,甚或塌陷。車子在顛簸中前行,無怨無悔,除了偶而引擎的嘎嘎嘶叫。車裏的人無言,只在心裏重新審視路線圖。那夜,不是說好了走海線嗎?不是說山線的景緻會有出奇的驚喜?如今怎麼與環島公路平行?從淺水溪裏爬上來,卻因溪岸溜滑復又跌入水中,小手裏的魚呢?魚呢?

閃金亮銀斑斕的藍點是童年夢幻裏的彩虹,未從山腰一橫而過就落到小溪裏。小魚無知,截了掛在身上東流西竄,還在小腳丫踩過的水紋裏,嬉戲成人的愁緒。愁緒?小腳丫沒有愁緒,越過田疇野地,趕過鴨寮,借了群鴨的聒噪就在小學堂的操場外攏聚。摘個良辰吉日,老師在考試上西削東塗,也就一溜煙的落到小溪裏。正好,日頭炎炎,小溪上游的甘藍蕪菁地開始龜裂。多少天沒下雨了?旱季嗎?農委會怎麼沒說?把水一堵,溪水都改道流向菜地,彩色小魚就瓶裝送到班上短髮齊耳的女生手裏。

誰得了歡心?好不窩心。

窩心難得。聚攏的手,環視的眼,驚呼鮮活的彩虹竟然裝在瓶裏捧在掌手。教室外的日光亮麗,透過窗玻璃新貼上去的小小春聯,投影在書桌上成了一抹淡淡的紅影,正好和窗上的鮮紅叉叉相映成另一道彩虹。

留堂!

青春不能留堂。

山路盡頭是一個隘口。青春的學堂虹彩在濛白的雨中消逝。無須嘆息,景觀轉換,心緒轉移,那閃著小魚的小溪已匯流成大江大水。遙遠的彼岸是前世,是今生,總得跨越過去。而隘口處一片濛白,斜斜一抹。

芒花,輕輕搖曳。

誰人佇足?

佇足凝眸隨時均宜,最好還是和心境相隨伴。若是煙雨,最好還有古亭。而今古亭不再,只能在原木搭建的雨停暫借。生火,有煙,溪水野,可以想像繞過千山,一杓一瓢,任君汲取。茶具徧植梅、蘭、菊、竹,也會和心中多年的風姿相配合。茶葉是珍藏;一時找不到鹿谷凍頂烏龍,而今高山茶已能令人聞香而至。

啜一口,煙雨裏,已然迷失畫中。

芒花可曾知悉,今朝煙火中的日月?

時序轉變,氣象預測中的最後一個颱風也許是真的,那樣一來一往,還真可在一壺茶中漸漸遠去,就像越過山區的淺灘,越過野溪的古老吊橋,越過小鎮的一些弄弄巷巷,彷彿沒有開始,也沒有盡頭。走過兩旁都是日式的老建築,硬是時光倒流。門前的五重櫻是古早手植,望著望著,終於在三月春寒中綻開花蕾。第一朵花呀!當然,心中也開了一朵。不,兩朵。不,千朵萬朵。夜來,備了清酒,路燈打在樹上的光影貼在玻璃窗上,還直逼到酒瓶前。咦,那朵花呢?那第一朵花呢?怎麼沒有探身過來?拉開窗門,那一朵花竟落在院落一角凋了的芒花上。

如血。

如血的還有落日。不過,已經遠遠的拋到後頭了。當最後的一抹餘暉隱去,那就得等到下一季。下一季是一個很特別的日子,相約了要一道出航。這可不是山線海線或是環島公路路線圖,而是一早就到歷史博物館搜索,在暈黃的卷宗裏尋找一條不畏鹹水海浪的藍線,一頭繫在海峽的彼端,一頭就牽引到安平港的碼頭。卷宗裏還註解了島嶼的時序風月。三月仍有風寒,五月梅雨,山裏就更是連綿不斷。夏日一到,海洋便翻起銀浪,搖晃成童年的夢幻,夢幻裏童話故事中的大藍鯨,拍著巨大的尾翅,噴著高高的水柱,浮沉之間,把藍線絞成一到符籙。話了生死榮哀,悲歡離合。

誰來解讀?

出航是一道使命,相約已成誓言。

有人自灘頭走過來,也有人自溪谷走過去,光著腳丫涉過水,在溪邊岸外,留下一個一個的腳印。步履凌亂,無人能識,無人能解。千年之後,也許會沉澱為一個一個的烙印,隨著遠古的化石,甲殼類三葉蟲,相互徵逐。這原本就是一個徵逐的世界,逐水草而居還是刀耕火種,不管是縱的演化還是橫的移植,都得展現自身原始的本能。草食、肉食、強食。

溪谷縱過,芒花在亂石背後幌著一脈濛濛的白,浪花似的,而遠處的白浪卻想飛撲過來,問君故鄉事,問君故鄉人。思念成了兩地牽扯無窮無盡的宿命。跨過大海,越過山巔,最後,可能就落在一個山邊的小屋裏。逗點的燈影下一張模糊的臉,張著口想訴說千言萬語卻又無言。桌上那碗稀粥快涼了,那年添購的棉衣已放到行囊裏,還有那枚銀戒子,記得別忘了,別忘了。到了那裏,那裏,那裏是哪裏?模糊的臉忽然變得清晰無比,但瞬間卻碎裂一地。山邊小屋、燈影、銀戒子,全都揉成一條細細的長絲線,無窮無盡。

風大,芒花濛白。

車子穿過盆地,群山在四周相互擁抱,相互推擠。而另一邊的缺口,卻想擁抱海洋,吐納成河川急流。盆地坐擁高樓,排列陣勢,一路往南。 往南,環島公路已被遠遠的拋在後頭,在蒼茫的山色雲霧裏,逕自舒展各自的情懷。遠行的人背囊中各有生計,自是多情的人也許還為那一個眼神而柔情百轉;寡情者可就臉如木石。鐵了心嗎?天之降大任於斯人而義無反顧嗎?壯志難酬,擦身而過。

往南,往南,泰山已在眼前。以此大地誌的符號撞擊胸懷自有憶古懷舊的思念。泰山站已隱入風塵,一排站立,衹是偶而數數匆匆而過的旅人腳步,看誰人能走多遠,意氣風發或誰又黯然歸來,獨自徘徊泰山,看雲。往南的山路有了新貌,高高的橋架與山呼應,好讓景觀舒展成另類水流、迤邐而過。漸行漸遠,漸行漸高,微寒在山色裏悒結。抬頭,呵氣,一扇扇的白,一扇扇的白。

芒花滿山。

芒花的故鄉。

故鄉在腳下,故鄉在心裏,故鄉在風中,四處飄散,猶如水風信子,隨水漂流而去。停下來,就生根。仰頭觀望,山勢不高,卻深,卻遠。在北東眼山,當石楠花開的季節,點點殷紅一片,也深,也遠。待得夜裏,待得月升,換個季節面對山脊雪稜,亮著潾潾的白,拉到眼前,埋到心裏。想起那年大禹嶺埡口棧道,不也如是?

山裏風大,山色在林葉翻飛中或深或淺,調配成芒花的羅衣麗裳,一路從山腳的陰暗處蹁蹮而上,到了峰頂,嘎然轉折。往南,往南,揮別,揮別泰山。泰山在風裏成了書卷中的關外,風沙翻滾,衣袂翻飛。舉酒,仰天,乾了吧!英雄豪傑,此去天涯。畢竟是神馳天外的泰山聯想。 泰山依然在芒花起伏裏沉默。

誰撩撥了芒花心緒?

我,佇立。

(花城/8.8.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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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雨桐,馬華作家,曾獲聯合報文學獎、花蹤文學獎等。作品集有 《因風飛過薔薇》、《昨夜星辰》、《河岸傳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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