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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鄉

潘雨桐

 

水鄉
水鄉(謝沛瑩攝)

 

水鄉,聽到這水汪汪的地名,總會讓人想起江南煙雨。那麼一條青苔斑駁的巷弄裏,姍姍的走出個女子,手裏還撐把油紙傘,有點舊,傘緣還有點破損,逆著光走出去。穿上旗袍的下襬還濕了斑斑水跡。這麼經典的畫面,亮到眼前。轉個身,朝著拱橋下的渡頭走去。拱橋下有櫓槳聲,咿呀了一下,竟是秦淮。李香君,柳如是,顧橫波,董小宛,正款款的走了過來。

這一聲的櫓槳微波,似乎也蕩漾到了這頭,那可是千里之外。有人道說人間最遠是長安,但這裏不是,沒有馬蹄的的答,也沒有酒肆的店小二逼著嗓門叫白干四両。

陽光正好,水鄉漾漾。

島嶼是一艘停泊了千年的船,千年盡在瞬間。瞬間的千年停泊在世間也不過是一陣喧嘩。船行還會繼續,而神話傳奇也一樣會繼續。在馬來的傳言中,來自天上的五個天仙公主,一定還住在那裏。雖然其中一個私戀了水手私奔而去,祇不過是一時的迷失。仙境人間,會有差異。眼望著對岸的人間煙火,能不駐足?

回首北望,沿著大陸的水岸南下,從蘇門答臘穿過海峽的風時緩時急。北國的風寒很少會襲擊過來,縱使西伯利亞的寒流洶湧南下,也難以流竄到半島的北方。偶而的呼應也許會有,望天觀雲,確是厚些重些,沉沉的,快壓到山崖的樹梢了,快壓到雙峰塔的頂尖了,快壓到眉頭心上了。縮著脖子迎著風雨快步衝倒屋簷下,拍著頭上身上的水珠,屋頂的白鋅片上已是千軍萬馬。暴雨驟降,九月的東北季候風帶來的第一場雨在悶雷後到來。氣候變了,暴雨驟降的次數越來越頻密,趕著腳步,衝到屋簷下的次數也就多了起來。望天,依著短牆,雨水還是不時打到臉上髮間,心裏悠悠召喚的是那人遠在島國的沉吟。誓約在雨裏,守著的是簷角的一片天。一片天就是一個世界。雨要是不停,誓言就相守到永遠。這樣的誓言卻在雨歇後驟變,而遠在天邊的人卻成了永遠。

南下的水岸曲折,勞累的身軀還得有個地方借宿一宵,好整理隨身的行囊和土產洋貨。一宿無話,只有橋下的水聲。明朝已在鹹水港。望著眼前的島嶼,竟然跌落昨夜夢中,一樣的翠綠,猶似水彩畫中無意的拖過一筆,過濕的一筆渲染成雨後般的淋漓,一道一道的從畫紙上流落,成了一片遼闊的濕地平灘。而另一頭卻築起了小樓,三層兩層,在綠意中撐起數片赤赭屋瓦,想要掙脫叢林取得一方獨特的顏面。步道就此伸展進去。小樓外有輕舟駛過,一艘兩艘,遠些有遠洋輪慢慢移動。而那一艘呢?那一艘飄搖了千年的輕舟呢?浪漫的水手帶著多情的天仙公主呢?是不是早已漂過了馬六甲海峽,逍遙到南中國海去了?海上浪大風高,那一點點的浪漫癡情,真的能壓得住一葉輕舟?想象中的一廂情願,傳說中的萬般情懷,總是和現實中的冷峻無情相對峙。

島嶼,依然在眼前。

曲折的水岸沖著島嶼稍一停頓就急轉往東,沒人阻擋得住。那些曾經稍作歇息的腳步倒是停了下來,以一個小小的渡頭為起點,到紅樹林中挑選出最好的紅柴,一根根的向著島嶼樹立過去,小船就靠攏過來。潮退的時候,小船三兩艘閒著便在樁木旁,任由三五成群的彈塗魚在那裏列隊,或是無由的對著淺溝的另一頭飛躍而過。

飛躍而過的也是時光。月色下的水岸燈火一盞一盞的排列,不畏風雨,不會熄滅。當太陽升起的時候,水岸的燈火已是一間間的房舍。一盞燈一個家。一間間的房舍排成一串難以名狀的陣勢,彼此以木板相連,底下高高撐起的樁木成了遠古的千足蟲,在演化的進程中嘎然中止,被海潮沖到了岸邊,只能偶而會的添些枝節。一節,一盞燈,一個家。

華麗的身影還是有的。當商旅一次又一次踏足這亞洲大陸最南度端的次數多起來,當北方人們也開始麕集。捕魚的小船嘭嘭的靠上渡頭,一箱箱的漁獲扛了上來。金目鱸嗎?野生的金目鱸價高。誰來收購?翻開賬冊,一頁兩頁,怎麼沒有收購商的名字?對了,怎麼忘了呢?不就是那個阿潘常去的醉仙樓嗎?醉仙樓就在水岸一角,毗鄰著海關。客旅到印尼丹絨峇賴歡度快樂時光的時候,也會到醉仙樓,先品嚐一客菜脯金目鱸。炸酥的菜脯搭配清蒸金目鱸的美味遠遠的超遠了舌尖上的一隻蟹。當然,把螃蟹放在舌尖上的人必定另有所指,也許,還隱喻了恣意橫行。站在醉仙樓門口,可見樓面空間大,可以透視過樓面直到遠處的魚排。魚排間隔成許多井字形的魚格,套著漁網,群聚著各種餐桌上的海鮮。點一客,任君。魚排後方的木寮是工作室,軋軋響的機械正在較碎魚雜,作成飼料。遊客也許會來,就著渡頭的觀光客小船會把遠客送過來,混雜的口音就在魚排上播種,而後隨著海潮四處漂流而去。守著魚排的老黃狗有時也會湊上來一兩句,沒人能懂。

沒人能懂的還有一些是餐桌上的言辭。當年醉仙樓的阿桃不就是?她傾聽,蹙眉。這也難怪,阿桃見識淺,除了一轉身那裙擺捲起的一排浪花,那麼一閃的亮,也沒幾個人留心她。而今,阿桃呢?當今的酒樓已成另一格局,大門處的櫃檯移過一邊,當眼的廚房已退縮到後方。也許會有人說是反潮流,那些要證實現代化的廚房最是當眼,內裏亮麗,白鋼的廚臺閃亮,炊具排列整齊,食材更是可見。廚師一身潔白,戴著手套,隨意觸摸烤牛肉、油燒雞。驗明正身,把生魚甩到地上,看看會不會露出四隻腳的化骨龍當然不再。這種殘忍的把戲會嚇倒客人的。那些賣比薩的,把大麵團耍到空中的絕活,當然還得當門耍下去。阿桃呢?阿桃還會不會一個轉身就把食物的殘渣倒入海裏?她有去上環保課嗎?是不是還常和林天培鬥嘴耍潑?林天培呢?宰殺金目鱸的手法是否俐落些?一刀下去,內臟便隨手清脱。生魚也在砧板上解脫了。老孫真的老了,不再訓人了吧?也不會對著玉嬌嘟嚷了吧?時光流逝,醉仙樓也真的醉了,人來人往裏,漸漸的隱沒,碎裂。

只有那個阿潘還在踽踽走去。彷彿也是個旅人,走過天涯海角似的,混雜在假的製造者的人群裏,從丹絨峇賴歸來,與島嶼擦身而過。

島嶼無言,仍困頓在咒語之中!浪漫的水手和多情的天仙公主一天不回來,島嶼就無從解咒。一次的懲罰,一次的沉入海底,似乎就鎖住了千年的寂寞。

島嶼無人棲息。到訪的只有漁人,補個網,打個盹,又操舟而去。全島都是紅樹林,林中衹有暗葉猴、食蟹猴、野豬和水獺常來去。要熱鬧,還得耐心等到九月,等待鳥類遷徙和越冬,等待猛禽,等待小禿鸛,八色鶇,白領翡翠,等待中杓鷸,紅腳鷸,青腳鷸和磯鷸。還有蒼鷹和粟鷹。這樣的景觀大會會鬧到翌年四月。而後呢?寂寞就會淹過來。

寂寞也悄悄的潛入心底。原本五個駐留島嶼的天仙公主出走了一個之後便改了面貌。風往海峽對岸越是刮得緊,水紋裏傳來的已不是款款深情,而是詛咒咆哮,把島嶼封鎖成一座鬼魂之門。從此無人得以棲息。遙望對岸,小樓已取代了高樁板屋,日裏輝煌,背著背包的旅人和牽著小童的婦女,排著長長的隊伍,小心的踩著階梯進入快艇。回家嗎?還是遠行?穿過海峽就是丹絨峇賴和丹絨峇都,也可以轉去丹絨峇淡逍遙一番。那裏的公主不寂寞,可不是老孫瞪眼的玉嬌。玉嬌呢?還得時光倒流,還得問問林天培,日夜牽掛,總是勾起那瘦弱的身影在小窗裏移動。而今身在何處?日子遠了,不能回到從前。從前的事虛虛實實。記憶不可靠會把空中樓閣中搬到水岸來,醉仙樓就若隱若現了。那裏進進出出的人和一樁樁的大事小事,全都顛顛倒倒。林天培望著對窗玉嬌的眼神,也許永遠定格在那裏。

水岸只有一條街道,不管是從鑿石城沿著海岸線而下,還是從黃梨鎮轉折過來,全都匯集到一起,到了海關大樓就是終站。這似乎有點霸道,好像每個到了那裏的人都得作去留的決定。不過,這可是有跡可尋的,如今坐鎮的大樓就是當年的渡頭,小小的渡頭卻心胸開闊,無分晝夜,都在聆聽身邊旅人的話別。話裏或者心酸,或者甜蜜,都會一一記了下來,鐫刻在樑柱的斑駁裏。海關無情,一紙公文就把這些史跡全都掃落到水裏。街道很小,相信原本的設計沒考慮到海關要來坐鎮。也許根本就沒有設計,衹是漁人隨意的停停歇歇就成街成鎮。街道也曾經拓寬了好幾次,還建了一條小小的有蓋步道,旁邊的盆栽換了又換,但沒有綠意。海風和烈日把水岸邊木柵上曝曬的發酵幼蝦變成美食。可是,那個從荷蘭來的旅人為甚麼老是蹙著眉頭呢?荷蘭不也是和海洋相親嗎?這可是這裏最有名的特產。海之味。

店鋪也是老字號,全都擠到小街的一邊。小小的鋪面,張羅著些許的雜貨海產。海之味可是名揚國外。鋪子前懸掛的花俏衣衫裙褲雖不是當地土產,卻也亮眼豔麗,把一日遊的旅人都招了過來。買一襲吧!今夜就可以穿了在水上度假屋迎風招展,風騷一番。吉蘭丹的峇迪風情呵!手工繪製,誇張細膩,隨意揮灑。而揮灑不盡的也是青春,扭著跳著,在燒烤的油煙中反捲在風裏。歌聲也一樣,就在水岸飄來飄去。

島嶼的咒語仍在。寂寞的天仙公主可曾想過也去參加對岸的夜宴?浪漫的水手和多情的天仙公主聽到歌聲也許會回航。遠處斷橋的破廟可就不一樣了,曾經在紙卷上穿梭的眾精靈正圍攏在一起,調弄著用水蠟燭做的樂器。春花、秋月、夏豔、冬梅、桃紅、柳綠,每一個都是年年十六。不老的精靈,也有不老的歌聲,桃紅仍是吟唱她的〈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糾兮,勞心悄兮——

冬梅那年翻飛駐宿的海棠時傷了腳,如今全好了。海棠花瓣的一道細摺也已平復。如是祥和。怕只怕,那一年那一日,也如島嶼上的多情天仙公主,墜入人間癡情。

水鄉,又來一道傳奇。

(花城/20.8.2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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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雨桐,馬華作家,曾獲聯合報文學獎、花蹤文學獎等。作品集有 《因風飛過薔薇》、《昨夜星辰》、《河岸傳說》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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