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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簷下的潘雨桐:潘雨桐訪談錄

訪談/整理施慧敏

時間:二一四年八月
地點:芙蓉潘雨桐先生住宅

潘雨桐作品封面書影
潘雨桐作品封面書影

 

施慧敏
您在許多地方生活過,可以分享其中的感受嗎?

 

潘雨桐
我曾在新加坡唸高中,早期新馬的體系都一樣,沒甚麼特別的感覺。接著去了臺灣中興大學,大概我遇到很多好人,幾乎都是好人,因此臺灣對我來說,比較偏向人事人情。畢業後在新加坡鄉村發展工作三年,二十七歲去美國。美國則是價值觀的衝擊和改變,影響我很大,它讓我不把每一樣東西看的很重;讓我的生活不矯揉造作、不作假,不道貌岸然。我和老師們的關係很好,常常聊得很深入,完全沒有隔閡。因為感激他們,所以全心全力唸書,印象最深的是演化學,講到人是哪裡來的問題,人從哪來當然沒有一個結論,沒辦法解釋的問題只好歸於上帝。這並不是說科學家篤信上帝,只是有一個去處,一個落腳點——只有上帝知道。在美國我也上教堂,不為宗教信仰,是為一種美。我喜歡聽聖詩,喜歡得不得了,尤其聖誕節,下雪,雪地裡插白蠟燭,多麼詩意,上面開了小蒼蘭的花。回想起來,當初沒有留在美國就是放不下家人。家裡窮,兄弟姐妹多,父母很辛苦才能夠讓我一個人唸書而已,如果我念了PHD就留在當地,於心何忍,所以我回來了。但我最心愛的媽媽已經過世,走了,我留不住。我媽於一九六九年過世,她病危之時,我接到電話馬上趕回來,趕回來以後,我的耳朵快聾掉了,趕緊看醫生。復原之後,我的整個人生因而改變,當時我問自己,如果我再失去其他東西,我會很介意嗎?我最想保持的、最愛的都沒有了,其它的又有甚麼重要?想想整個境界就開了。後來回到美國,我遲了一個學年,課業接不上去,從頭又再來。我一直很想寫我媽媽,想起媽媽的背影挑著擔子、煮豬菜,永遠都忘不了。但我從來沒寫,怎麼寫?

 

施慧敏
您的小說裡會出現愛情,為甚麼?

 

潘雨桐
我有女朋友。愛情在我生命中很重要,非常重要。一個人沒有情不能活。江蕙的《家後》非常好,家裡吵吵鬧鬧才是幸福。但我的人生一直錯過,不是我不要,不是故意的,所以也有遺憾。

 

施慧敏
請問您的寫作資源從哪來?

 

潘雨桐
生活。臺灣、美國和馬來西亞的生活都是我寫作的資源,我很難區分文學或者非文學,因為都是我的生活。我只能說,美國的生活比較現代,視野比較寬闊,資源比較豐富,身邊比較多臭味相投的人。回來之後成長會緩慢下來,好像回到童年,回到原來的老家。我工作環境接觸的夥伴,唸書是零,會有一點遺憾,但別以為這裡頭甚麼都沒有,如果仔細觀察,還是會發現它內有乾坤,一沙一世界,所以你是以宏觀,還是微觀的角度,就會產生不同的想法,不同的表達,不同的觀念。我覺得文學是一個混合體,非常靈活。寫作很需要生活,工作是生活很重要的部分,不工作你碰不到釘子,辛苦也是一種寫作的資源。在美國,夏日長假,完成課業後,我也出去打工,在紐約。我在一個鄉村俱樂部的食堂打工,從掃廁所到洗大鍋到洗大餅洗菜切菜切牛肉,取出牛體中段所有的肉,一路下去甚麼我都做過。中國餐館、義大利餐館、猶太館也都工作過,各有風情。在食堂第一年是打雜,賣咖啡、賣冰淇淋,爾後升做領班,進入管理層。我在這裡頭看過太多故事,常常加班,一天賺美金三百多,幹不幹啊?它是生活的一個層面,我有寫在《月落澤西城》裡。為甚麼我用「澤西城」呢?New Jersey是一個state,Jersey City,這是city,剛好叫做「西城」,所以我不能跳離它。如果我完全沒有出去過,一直在馬來西亞,我不知道現在我是怎麼樣的人。

 

施慧敏
請問您寫作最初的動機是甚麼?

 

潘雨桐
我寫作的最初推動力就是兩塊錢。我要錢,要吃飯。初中一年級的時候,我看了唐詩、宋詞、元曲,覺得很好,把它背了一些下來,尤其喜歡元曲。初二開始寫,到新加坡高三就不寫了,忙準備考試。在臺灣和美國功課緊,也沒寫,但一直保持閱讀文學作品的習慣。當時,臺灣的《傳記文學》、《文壇》,政治的黨外雜誌甚麼都看;美國的Idea詩刊我很喜歡,也看心理學報、New Yorker,以及其他拉七雜八的英文小說,看得最多的還是Life Magazine和後來出的系列書本。我同時看中國作家的書,不怎麼喜歡魯迅,我讀他的小說,對他的雜文有所保留,魯迅的個性多表現在他的散文和雜文裡吧?我喜歡沈從文,《邊城》拍成電影以後,我反覆地看,當時電影票是兩毛半,得差不多兩個禮拜才存得到足夠的錢。我非常喜歡沈從文的文字,美,而且蠻散文化的。沈從文之後,我好像也沒有特別喜歡誰了。我看東西沒有系統,隨手抓到甚麼,就看甚麼,而我真正寫作並且寫得最多的時候,是在柔佛,住在estate裡。寫作是自學的,我一向我行我素,沒有一個文學人在我旁邊,所以寫東西很依靠經驗。然而,我不是刻意去尋找任何的真實性,而是具有真實性的事情才容易表現;如果缺乏經驗,有感性有悟性也可以寫好,但經驗的好處是,可以在上頭添油加醋。比如《那個從西雙版納來的女人叫蒂奴》,我連地圖照片都有,再把經驗和想法結合在一起,大膽發揮。我寫得很雜,沒有一個體系,我也不在乎我有甚麼體系,只希望能寫好它,寫得跟別人不一樣,常常寫完一篇小說,我會回問自己:是這樣的嗎?是這樣的嗎?寫作到後來,我有兩個嘗試:一、我把小說散文化,可惜沒有貫徹已沒有力氣做下去了。二、我的小說裡找不到「你我他」三個字,寫了三篇;散文通篇快結束了只出現一個「我」。我也不是刻意要做甚麼,只是想試試可不可以跑一條這樣子的路。之後就停筆了,寫一篇小說要花很多時間,我眼睛看東西已感到吃力。

 

施慧敏
請問您如何看待評論者的意見?

 

潘雨桐
對於評論者的意見,根本不值得回應的,就算了。有建設性的我接受,比如朱西甯先生曾反映《癌》那篇小說裡有補丁,他提醒了我,一個國家裡一個醫生對應幾個國民,有些對應到四五千,非常可怕。如果數目字明確,立即可看出來了,但數目字在文章裡應當如何表達?我寫不出來,所以一筆帶過。朱西寧說了之後,雖然出書我仍然保持原狀,然而,我認同文藝的價值不如反映現實來得重要,可以削弱一些文藝性,把現實講出來。寫小說當然是有話要說,我的抒情小說是當年留美的感觸,我眼見的當時當地人的困境。

但有評論者說我某篇小說中玩弄女體,令我作嘔,也有說我耽溺美學,我並不同意。我有一篇小說寫到強姦是真實的事。我認識受害者也認識她的父母,我看到菲律賓匪徒踢牆的鞋印,一個一個很像「鱟」。寫作時,再美的文字表達不了重點,當然沒用;不美的文字表達了重點是有用沒錯,但該不該是常態?如果放任文字粗拙,文學又何必存在?實際上,文字更是一種技巧的運用和變化。我的想法是,當然要盡量寫好,寫不好沒辦法,但不是刻意停滯不前。英文有spoken English,口語不太需要文法。但文法不重要嗎?有一句話說:Language is for communication and is not to say it out to your friend。語言是用來溝通,不是來陷害你的朋友。講話可以隨便一點,但寫一篇正式的文章,或寫作,不應該精益求精嗎?

 

施慧敏
您喜歡美,但您不覺得您唯美對嗎?

 

潘雨桐
我不覺得我唯美。我真正崇尚的不是唯美,而是我有話要說。我的文學養分一部份來自唐詩、宋詞、元曲,文字不免受到影響,內涵卻沒有。文字的美是一個基本功,我們從小練習造字用詞,不就為了正確或更好的表達?所以文學裡有很多重疊,沒辦法一刀劃分清楚,直接斷奶。我曾經講過一句話:「最後,講了老半天,全部回到《紅樓夢》。」當然不是指《紅樓夢》的傳統寫法——「留待下回分解」,而是覺得,雖然現實本身是一個有機體,它會不斷的在改變,但最後還是逃不掉《紅樓夢》。我也不是在一個政治層面來說,沒辦法具體說清楚,現在仍有很多人在研究紅樓夢,各種講法都有,看看白先勇和奚淞怎麼說,當然曹雪芹絕對沒有想到大家講些甚麼,但如果講得頭頭是道,未嘗不可,對不對?

 

施慧敏
您有話要說,是不是說您寫作有一個核心關懷?

 

潘雨桐
答:沒有。雖然我有話要說,但我沒想要自成一個體系。我是一個農科生,我的背景、訓練等等讓我覺得沒有這個能力,我只是喜歡文學。寫作是想幫弱勢群體說話,以美國為背景的《因風飛過薔薇》開始,是我同學們的各種故事,因而感受到留學生也是一種弱勢。越南排華的時候,許鞍華拍了《投奔怒海》,我寫過一篇《天涯路》,就是講我的親身經歷,我親自去僑委會拿準證,跑聯合國難民署找署長,他沒有辦法幫我,我只好去丁加奴,停了兩個星期,接著又去比農島。我也參觀了難民營,和幾個朋友就出錢出力,後來都寫進我的小說裡。雖然如此,我還是覺得世界很大,馬來西亞很小。我在香港《亞洲周刊》當短篇小說創作評審時好像提了一下,馬來西亞的日治時代,三年八個月,算不算是一個大時代?和中國八年抗戰相比,我們算甚麼?我是這種心態,也許有人會說:潘雨桐,你講不對,我們三年八個月一樣很痛苦。這樣講會得罪很多人,但在我看來,我們連經驗資源都很缺乏。

 

後 記
六年前,訪問潘雨桐先生是臨時起意。當時我已經快來台讀博士班,離開馬來西亞前想和他見個面,我已經十幾年沒有他的消息。後來通過方肯連絡上了,一碰面他說:「當年在我家客廳盤腳看小說的女孩,已經是人家的媽媽了。」我見他身體硬朗如故,很是高興,他還是和過去一樣好客健談,仍然是他說我聽。他說著說著我說:「潘先生我來給您做個訪問吧」。其實也不算是正式的訪問,多是閒聊。我來台後忙著帶孩子教學上課寫論文,訪問逐字稿和他交託給我的兩篇散文擱著,一擱就是六年,心裡非常抱歉。尤其重新整理訪問稿的當下,覺得像是聊到一半戛然而止的對話,應當可以說得更多,記下更多,但此時的潘先生已經身體抱恙,不便打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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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雨桐,馬華作家,曾獲聯合報文學獎、花蹤文學獎等。作品集有 《因風飛過薔薇》、《昨夜星辰》、《河岸傳說》等。
施惠敏,政大中文系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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