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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夜

盧姵伊

 

入夜前的城市剪影
入夜前的城市剪影(謝沛瑩攝)

 

重要的時刻始終來臨了。

睡下不久,靈魂又一點一點覆蓋上來,暗裡坐視窄窄的房間,躺下再等睡意回頭。書桌、衣櫃連同自己逐漸萎縮,此時四周不可抗地浮動疏離起來,地磚、墻壁、天花板,好像都是這夜裡初生的生命,躁動得令人難以入眠。像路口五年一次高舉的大旗,一片藍一片綠,幡然召喚平日鬆散的民心。

拍下天花板,標上時間放到即時動態。在昏暗的房裡往外看,竟看見市中心的雙生塔格外耀眼親近,民房大樓瞬間退了下去,獨剩那奪目的銀色。有人傳了一張照片過來,點開一看,此時此刻那邊看到的也是一樣的場面,一樣的風景,奇詭美麗又令人不安。

二○一八年五月十日,凌晨二點二十分。

一個小時前,新聞台依然開著直播,隔壁戶傳來間歇的談話聲,許多人醒著等著,刷去面子書墻上一則又一則歡呼或騷動的影像,都是遠方各地群眾聚集的殘影。「小心」、「一切還沒定下來」,結果成謎的大選後夜裡,確實有什麼正要發生。這關鍵時刻的自覺,多少伴隨半個世紀前的壓抑,來自一九六九年五月的尖銳音頻。人人目光望向一處,屏息仰視被建構的希望。

像是小學時期的一日遊,來到國家的中心、大鐘樓前的無垠廣場,重溫獨立時刻的感動,歷史從未那麼可人。好多人的食指尖端留著同一種顏色,長達七日或更久。經過一夜的變革,平時看著不同的景色,如今竟達成理想中的無差別。它們看著我們,也是河道上同一弧度的彎道嗎?

前年歸來。

在太平洋環繞的島嶼,層層環繞的海浪像微醺的氣泡,十多歲嚮往遠方的心冒現又被按下了。五年的山海景色慢慢縮小,有時會是我的救生圈,讓我在生活的杯緣浮沉。

積攢兩年社會經驗,我依然拖著學生的影子,對人事不懂得及時的應和。

回國以後,同學之間保持親密聯繫,往往是一場意外。和W在城裡見面多次,長談後平日的苦悶突然清晰起來。我們在異地的宿舍生活中互相馴養,我們已經是彼此獨一無二的狐狸。身旁的人各個斛光交錯,暢意忘掉世俗的不快,而我不勝酒意,仍需緩衝的間隙。但我們也無異於其他,談下一個去路,談下一個旅行的地方。

不知W作如何想,我總覺得自己和她都是剩下的人。有人在島嶼得到另一體制的庇護,比起赤貧屋簷下基本的溫飽,遠處山海承載了更大的想像——不過也在近幾年迅速退燒了。或者說,永遠思慕那座島嶼上異鄉人寫字、閱讀與結社的時光。

我來到的時候,所屬群體殘留的已經是聚合的練習,更多的是獨自停停寫寫。

大學時期,某個週末,因為校園停電的緣故,我和W必須尋找消磨一整天的去處。我們走進一間氛圍昏暗的咖啡座,那裡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角落,在小而脆弱的昏黃燈光下孵育奢侈的時光與心事。我們各帶了一本小說,面對面翻了整個白天,讀倦了就漫無目的地談話。大學時各自說著自己的夢境,是非常平常的事。

我手中的那本比較厚重,但書架上讀不完的並不少,就這樣慢慢一個人了。很早就拿起小說、下筆的不只是我一人。望向隔壁的位置,我總安慰自己,只不過寫作在曾經的年少隊伍不再優先,還會有什麼留下來的。

一個人毫無精神的時候,跟溺水相去不遠,耳邊的各種聲音都猛然放大了。

在這個自由、經常群聚的地方,身在異地的學生也曾短暫成群結隊,拉著自己國家的符號與旗幟,組織一眾人和訴求標語留影。那時面子書更換頭像的集體發聲方式剛剛流行起來,我也曾加入理直氣壯的譴責隊伍。有人回家投票的時候,我掛在凌晨的線上,隔日的朋友列表都是一片黑的頭像。次日課堂上老師也談論起這件事(實際上全班只有我與另一位同學守夜),「不要放棄」,而後大家才打開課本,繼續教學。

那年,在選舉的外圍,在學運的外圍,每一場聲援都切身,有人在危險的懸崖尋找何以為繼的路。義憤填膺還是外顯的,可以貼在牆上,像一整片季節。在這裡,三月暮春的雨寒冷,臺北的消息不斷傳送到一個即時架起的平台。好幾堂課都沒有打開課本,從現場回來的同學在前面說話。層層交錯的訊息,繁複的立場觀點追逐我,撼動我。

我忘了到底有沒有和W談論這些事情,只記得立法院裡面駐守的學生,有些用自己學習的外語知識,一篇又一篇往外投遞,講解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網站的夜間直播從不間斷,在場的人盡所可能錄下所有角落,記錄即將發生的驅逐。

黑色頭像不再,太陽花落幕,那些影子依附在繼續前進的日子當中,我再次陷入了沉默。有些影子會留在心底,有些則徹底消失。一如風雨過後少數學生回到課堂,一些回到自己的房間,四年後換了一批又一批。熱帶低氣壓年復一年生成,氣象局不斷修正颱風路線,颱風過境後萬里晴空,暴烈的陽光烙印整座島嶼。

經歷激烈的撼動,我擁抱著書,卻被滾動的消息分薄自己,發不出什麼篤定的聲音了。

 

守夜的人們
守夜的人們(盧姵伊攝)

「你沒有想過留在臺灣嗎?」

不消幾年,我們在K城面對而坐,偶爾還會如此提問。快速的資訊潮流來來往往,不斷切斷打碎個人。十年如一日的此地,當然無法抵禦那些太新的力量,差不多也快聽清進步潮流背後的風聲。

剛回來的時候,我親身走入人群中。第五次動員,群聚的人很多,很少看到與訴求相同的標語,最大的共同點應該是黃色,以及恨著一個人。進城的道路早上封鎖了,次日依然車如流水。在赤道上一點一點睡去又醒來的日常,大家握著方向盤、催下油門,只有我覺得城裡凝滯的時間怎麼也過不去。

才知道,這是剛從異地回來的無所適從。在每一件敘事之上,原本尋常的光景已經拉著一團影子。這些影子在我的夢裡互相問候,變成一組新的密碼。這讓我想起剛移動到臺北初期,記憶的空間還沒跟上來,夢裡還是中學時期的生活,每次在宿舍醒來都分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這樣的遲疑會隨著日後的移動往返,長久伴隨。

家中與留學之前無異,自小生長的小鎮也一樣到處佈滿坑坑洞洞的路,或許我才是誤闖的時間漂流者。其實不得不重新習慣家的位置,我從這裡出發,必須在父母目及之處,扯一扯就能回來的任何地方。為著這樣的座標,我是長滿刺的小盆栽。想起多人集結的校園,或者新聞裡的立法院,講台前的老師,非常陌生。

我的家賦予我的,多是獨自在家的記憶。我只好在其中翻找,整個人埋身進去衣櫃挖掘,找到更小時候的自己。如今一個人在家的時間不斷重複折疊,母親說再也沒看見以前的我。這道挖掘路線,變成中學時就超額支用深夜時段,躲到日光背面尋找出口。論壇、部落格……線上不少夜貓子聚在一起,寄給對方的字只是寫給自己的私信。一不小心,這一邊的世界傾斜至某個限度,作息顛倒養成畏光的姿態。

怎麼都沒有見到人?集合的時間,不是沒有的。十七歲以前每天見面的同學、老師、校長,被拋擲在一起的一群人,迴聲一點也沒有。

直到我終於走進吉隆坡集會的人潮中,發現中心那臨時搭建的引擎,策動著呼聲熱烈——心懷不滿的不孤獨了?當下不少人因此快意。

「這樣真的比較好嗎?」工作第一年,我執著於某些細節而反應激動,沒辦法接受設置錯誤的門檻。W理解我的糾結,「你太較真。」雖然多次想要放棄,轉換跑道,還是忍耐下來了。

聊至餐館打烊的時間,我們分頭往城郊的居處歸去。市中心週末深夜車流依然不息,飆車族幽魂一樣閃現,快速駛近然後揚長而去。市政府大廈打著一面巨大螢幕,“Sayangi Kuala Lumpur” - “Negaraku Sehati Sejiwa”,每一字句都散發奇幻的光。

時逢八月,獨立的呼聲自六十年前的廣場迢迢送來。

W決定離開這個城市回到老家,帶著懷念又疲憊的心情循上班路線走了一趟。我們相約以後再去哪裡走走,或各自分開旅行。不能見面的日子,我反復觀看她在即時動態傳來的映像——健行步道、跋山涉水。我也想跟著她在清晨醒來,登上台階,進入山野,遙望海岸,偶爾在林蔭之中得到休息。我卻往往心生倦意,在夜裡與自己交戰撕磨,經常遲遲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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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姵伊,馬來西亞大將出版社編輯,著有散文集《時光密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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